作者|梁代
处暑的风掠过窗棂时,案头的宣纸正洇开淡墨。抬眼望见窗外硕果累累的海棠树,忽然惊觉,这已是我在北京度过的第22个秋天。22年的风从燕山来,从永定河波心里来,把春的沙尘、夏的蝉鸣、冬的雪粒都筛成了秋的底色——是潭柘寺银杏落满青石板的斑驳,是雁栖湖波光揉碎燕山影的澄澈,是北海游船划开荷叶香的清寂,更是香山红遍时,云隙漏下的碎金阳光。
往南到沙河水库,秋意换了模样。2022年初秋夜雨初歇,写《喜迎初秋雨》:“秋雨霏霏夜半凉,晨来檐外换秋装。竹枝摇曳添新景,银杏山楂伴海棠。”晨雾里水闸若隐若现,钓鱼人披蓑静坐成画中笔。后来秋雨倾盆,又题《秋雨》:“坐观秋雨倾如注,喜听嘀嗒屋漏声。上树龙飞天渐暗,核桃果熟压弯棚。”凌霄花攀树,雨打核桃棚的声响混着涛声,成了秋的韵脚。
顺义龙湖香醍溪岸的秋藏着雅集的暖。2022年十月与友人相聚,见堤岸秋光潋滟,作《晴偏好·龙湖宽园雅集》:“龙湖堤岸秋来早。波光潋滟人未老。殊同道。书香墨趣门庭曜。”我们围坐观水,谈诗论画,秋风卷着墨香掠过水面,涟漪都像诗行的韵脚。
城郭秋痕,风里藏哀思
暮色里沿昆玉河行,秋意浸着皇家气。垂柳染成鹅黄,游船惊起的水鸟掠过玉带桥拱洞,桥影落水里像嵌在秋波里的玉环。玉泉山只剩青灰色轮廓,塔尖挑着最后一缕阳光,让“玉峰塔影”更显清寂。
石景山的秋带着工业记忆的厚重。黄栌与火炬树织成火海,永定河缓缓流,旧铁轨上野菊丛生,火车驶过惊起群鸦,秋空划着凌乱弧线。远处高楼映着夕阳,近红远烟,新旧交织成画。
2022年国庆,秋风裹着盛典的热。填《忆秦娥·壬寅国庆》:“新光景。秋来夜雨秋风劲。秋风劲。年年盛典。旗鼓重整。可歌可泣可彪炳。而今举国同欢庆。同欢庆。东方渐晓。不辱使命。”车驶过长安街,秋阳映着红旗,风里有庆典喧闹,也有岁月沉淀的庄严。
秋风起时,总想起“恼人的秋风”。风里不单有桂香,还有化不开的思念——二哥便是在这样的秋风里阖眼。2022年他离世六周年,填《桂殿秋·思二哥》:“匆六载,又秋霜。思念笑容痛肝肠……”同年九月,郑卫华大兄离世,秋雨绵绵中作《定风波·悼郑卫华大兄》:“忆昔榕城初相知……一簾秋雨恨别离。”秋阳再好,风里总飘着几缕凉,像他们未读完的诗摊在时光案头。
北海秋夜带着皇家静穆。白塔在月色里像玉佛,琼华岛树影与宫墙构成水墨画。2021年《临琼秋韵》记:“北海波澜送秋风,怀德堂上喜相逢……”夜风穿长廊带书墨香,月光落古籍上,字里行间浸着秋的清寂。
中秋月色最难忘。2023年中秋念及慈母已逝,写《癸卯中秋》:“追忆慈母心痛缺,从今秋到月不圆……”又作《明月千里寄相思》:“秋凉瓜果落池塘,石径依依新月光……”那晚的月格外清,清得照见母亲晒桂花的身影,桂香都带着涩。
2024年中秋登楼,汤山的月裹着温泉雾像蒙纱玉盘,填《浪淘沙·甲辰中秋》:“中秋皓月上高楼,清气微微又到秋。仰望蟾宫今夜好,汤山寄语话金瓯。”城里的月更皎洁,照在国子监琉璃瓦上,红墙下银杏叶染成银白,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思念。
什刹海柳泛黄时,银锭桥边茶馆支起露天座,提鸟笼的老人坐槐树下,鸟食罐里小米混着桂花引蜜蜂。2023年深秋写:“飒飒秋风枫叶舞,柔柔煦日入华堂……”恰是这般景:朋友家四合院在鸦儿胡同,我们围紫藤架煮茶,琴声与鸽哨撞满怀。
桂香最勾乡愁。南浦“丹桂之乡”秋分时节,满城桂树像泼了金粉,空气里都是甜香。曾作《忆江南·浦城》:“南浦好,相见酒犹酣……”北京的桂香含蓄,躲在胡同角落像江南女子低眉笑;故乡的桂香张扬,连溪水都带甜。
秋风里的味觉记忆绕不开远方。2024年秋闻着北京的苹果香,忽忆伊犁河畔,写《伊犁苹果香》:“伊犁河畔忆他乡,骏马奔驰北国凉。年少列巴焦味远,秋风送爽苹果香。”原来秋是味觉的信使,把万里外的苹果香、列巴焦味都揉进北京的风里。
2003年第一次看红叶,和南方朋友共缆车,满山红铺展开像打翻的胭脂盒。那年写:“秋浓无云,气象仍寒……想去年此时香山红叶,叹开心笑语今又南方北方!”枫叶红得张扬,银杏黄得沉静,两种颜色在风里追逐,把山染得活泼。
沿曹雪芹小道走,栎树叶子边缘卷着红,像被秋霜吻过的唇,酸枣落石阶轻响。栖霞岭的雾流动着,早晨裹树梢,中午漫山脚,人在雾里像浸淡墨,呼吸都带诗意。
香山香炉峰上,摄影者架相机等日出。秋阳跃出燕山时,红叶被镀上金边,风过处红浪翻滚,比春花还热烈。毛主席说“不似春光,胜似春光”,北京的秋哪里是“悲秋”?它比春光厚重,像漫山红叶,把三季积蓄化作最绚烂的绽放。
国子监银杏更古雅,金叶落青石板,与朱红宫墙相映像时光打翻了颜料盒。穿汉服的姑娘站树下,衣袂飘飘似回盛唐。街边银杏随性,有的探墙头洒金叶入胡同,有的立路边,落叶铺满自行车道,骑行时带起金色旋风。
22年秋景在记忆里叠成册页:从初来盼第一片落叶,到红螺寺银杏下读诗,雁栖湖波光里寻句,什刹海茶烟里填词,香山红叶里抒情。北京的秋从不是单色调,是古刹禅意与市井烟火交织,湖光静谧与山景壮阔共生,皇家庄严与胡同鲜活相融。
去年处暑写《桂殿秋·从容》:“秋意至。暑气终。夜来北风穿梧桐。晨曦渐晓凝微露。落叶飘飘显从容。”如今懂这“从容”——秋是成熟的老者,把岁月褶皱化作温柔笑意。让燕山轮廓更清,湖水波光更静,落叶落得有章法,桂香飘得有分寸,秋菊在寒霜里绽出尊严。
案头新作已干,墨迹凝作秋山形。窗外银杏渐黄,天际线泛淡紫——那是京秋夜独有的颜色。22年的风还在吹,把新的秋景吹进旧的诗行里。我知道,秋风不停,京秋的诗意便永远不会老去。秋是轮回,是约定,约定着每一年的重逢,每一次的心动,每一笔落纸上的深情:既有对第22载京华秋韵的沉醉,也有对南浦故园桂香的遥望,更有对这“胜似春光”的秋意最深切的共鸣。
资料来源:南浦照堂,作者为北京国创书院院长、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、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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