磨砻而成大器——黄宾虹论

2024-09-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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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4年,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宪法草案颁发,黄宾虹为之撰文庆贺,并在家中接待记者,畅谈人民民主的理想。


“堕地得岁始”

清同治乙丑年正月初一子时,在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”的开门炮仗声中,一位“受天知春迟,堕地得岁始”的男婴,在浙江金华城内铁岭头街呱呱坠地了。按西历计算,那是1865年1月27日,至今已经147年了。

这个男婴就是黄宾虹—不过这是成年后根据家乡村头的一座亭名自起的名字,父母因他在1岁之始的吉辰来到人世,非常高兴地给他起名元吉。这个吉利的名字日后曾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。在他17岁返家乡歙县应院试时,因不避十世祖名讳,差点没让参加考试。为改名,乡吏甚至向他索贿。按族谱的班辈,父母给他起名懋质,后以质名,字朴存,一作朴人。这些名字表达了父母的人生价值观,希望儿子成为一个质朴的人,一个实实在在的人。


“东南邹鲁”徽州

黄宾虹的故乡在安徽歙县潭渡村。 有黄山之奇、新安江之秀的徽州盆地,位处皖、浙、赣三省交界之地,险阻天成,兵革少到。东晋北方士族南迁,给徽州带来儒风。到了南宋,文风日益繁盛,徽州人甚至以“东南邹鲁”标榜天下。长期的和平环境,导致人口众庶。而狭小的盆地,“力耕所出,不足以供,往往仰给四方”。这就逼使人们四出谋生。当时离开土地的谋生手段,只有手工业和商业。好在东晋北方士族南迁时,同时也带来了手工业和商业的传统。到了明清,徽商资本财雄势大,逐渐控制了长江中下游的金融,以至于有了“无徽不成商”、“无徽不成镇”的民谚。人们对徽商有个评价:“贾而好儒,贾儒结合”、“虽为贾者,咸近士风”。徽商都是亦商亦儒的儒商,他们宗族观念浓厚,桑梓之情很重,往往把聚敛的大量财富转回故里,修祠堂,建园第,粉墙矗矗,鸳瓦鳞鳞,建造起一个个美丽的山村水庄。在这片“世外桃源“,徽商们“耕读传家”,搜尽海内珍籍名画,因而子弟中怡情于琴棋书画者大有人在。黄宾虹对乡邦文物之盛,向来引以自豪。他在与郑拙庐书中说:“歙县自宋、元、明迄咸、同之乱,以居万山之中,藏书籍字画古今名迹,胜于江浙诸省,风俗以经商各省通邑,士人寄籍,恒多与通人博士交游,文艺亦有根柢。”在《黄山画苑论略》中,黄宾虹指出:“新安古人名作,独于吴门、云间、娄东各派以外,自树标帜。良由藏庋丰富,得瞻精美;时多高人逸士,胜游名山,博览群籍,生当危乱,初无所用其力,退而一一寄之于画。”对于新亭称:‘新安画家,宗尚倪黄,以僧渐江开其先路。’余谓不然。有前乎渐师者,若元之程政、朱璟,明之郑千里(重)、丁南羽(云鹏)、詹东图(景风)、李周生(永昌)、程孟阳(嘉燧)、李长蘅(流芳),画法宋元,不名一家,隆庆、万历之间,流传真迹,要宗倪、黄为多。后乎渐师者,有程松门(鸣)、方小师(士庶)、罗两峰(聘)、家凤六公(吕),皆远法唐宋,近师文沈,取境高古,不斤斤于元人。当其同时,有汪乘槎(之瑞),追踪大痴;查二瞻(士标),晚学沙弥;孙疏林(逸),多仿宋元;与渐师称新安四家。”


“儒商门第”

黄宾虹的祖上是书香门第,明清 以来,出了不少文人、画家。从祖黄碧峰,善音律,工梓刻,精丹青,翎毛、花卉、人物、佛像,皆入妙品。现在潭渡村对岸七里者麓圣僧庵的佛像壁画,就是他的真迹。族祖黄白山,著作甚丰,有《字诂》、《义府》编入四库。白山之子黄吕,号凤六山人,幼承家学,学问渊博,诗书画印,人称四绝。歙西黄氏一门,画家辈出,知名者有黄柱、黄思成,黄椅、黄文吉、黄熙等。黄宾虹的父亲黄定华,从在小在金华经商,晚年弃商好儒,喜吟咏,兼写榜书,常画梅竹以自娱。他对长子黄宾虹的期望,就是读书上进,争个前程,荣宗耀祖。所以4岁教他识字,6岁延师授“四书”、“五经”,12岁聘名师教作诗,13岁命返歙应童子试—这也是黄宾虹第一次回故乡。


三十而立

黄宾虹的科举并不成功。这不是 因为他不够聪慧,也不是因为无名师点拨—里中翰林汪仲伊是他的业师,而是他志不在此,在《八十自叙》中,他说:“时庚子之祸方酝酿,郁郁归,退耕江南山乡水村间,垦荒近十年,成熟田数千亩。频年收获之利,计所得金,尽以购古今金石书画,悉心研究,考其优绌,无一日之间断。寒暑皆住楼,不与世俗往来。”30岁时,黄宾虹在《予向声明》中正式宣布:“及年三十,弃举业。”30岁,对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是至为关键的,孔子云:“三十而立”。黄宾虹在这一年立志诀别科举,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但在“东南邹鲁”的徽州,却也是反潮流的壮举,说明他也接受了时代进步思潮的影响,对满清王朝不再抱幻想,而且有了新的人生目标。正像后来他给柳亚子的信中所说,凡是不甘做庸人的人,值此“邦之兀臬”、“世氛日嚣,人生靡乐”之时,“豪杰与有责焉耳”!30岁以后,在黄宾虹身上发生的一个最大变化,就是迈出小楼,参与维新和革命,并积极进行社会活动,成为一名反清义士。


维新与革命

1895年,32岁的黄宾虹在歙县居 丧(前一年父亡)期间,闻康有为等发动“公车上书”,遂致函康、梁,表示“政事不图革新,国家将有灭亡之祸”。同年夏天,与谭嗣同约会于贵池,畅论变法维新之事。贵池会后,黄宾虹在潭渡与武举人洪佩泉,武秀才汪佐臣设立教场,收徒练武,驰马击剑,骈辔谈兵,纵论国事,为反清做积极准备。光绪戊戌年(1898年),变法失败,谭嗣同被害于北京菜市口。噩耗传来,黄宾虹放声痛哭,并作挽诗,内有句云:“千年蒿里颂,不愧道中人。”

在歙县,黄宾虹曾两度被通缉而不得不离家逃亡。一次是戊戌变法失败后的第二年(1899年),被人以“维新派同谋者”的罪名密告省垣,幸事先闻讯,仓促出走,经杭州去上海,远遁河南开封。第二次是光绪丁未年(1907年),黄宾虹在歙县与同盟会员许承尧、陈巢南、汪鞠友等人以纪念明清之际思想家黄宗羲为名而组织“黄社”,以研究诗文为名,宣传革命;并在自家屋后私铸铜币,筹措革命经费,被密告为“革命党人”。经朋友帮助,化装出逃上海。从此离开徽州,侨居沪上。    

在上海,黄宾虹的主要工作是编辑刊物,但他革命热情仍然不减,借编刊和讲学鼓吹新思想。1909年,进步社团南社成立,黄宾虹成为首批社友17人之一。1911年(辛亥)武昌起义后,上海商团攻打沪南高昌庙军械局,黄宾虹担任外线传递工作。军械局攻下后,他手制大白旗高悬,庆祝上海光复。

然而奇怪的是,这位先是“维新派同谋者”,后是“革命党人”的黄宾虹,在过去的同志和战友于革命胜利后电召他赴皖共襄大事时,却坚定地谢绝不赴。是功成不居,还是急流勇退?


坚持雅操  抱道自高

黄宾虹毕竟是个文化人。他虽以 豪杰自命,却并无政治野心。他参与维新,奔走革命,既出于一片爱国至诚,也出于徽州文化所熏陶出来的人格倾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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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3-1934年,黄宾虹(左二)游历四川,写生讲学,此为与四川美术界师生合影。左三为周稷,右一为吴一峰。


黄宾虹一直认为新安画派品格在虞山、娄东之上,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新安诸家大多入清不仕,为了高尚其志而栖息林泉,挥毫拂素。“其人又多忠臣义士、孝悌狷介之伦,惩于世道污浊,政纪紊乱,不欲仕于其朝,甘退居于寂寞而惟林泉岩谷以自适,游览之暇,或写其胸中逸气,留传缣楮,不朽千古。”另外,黄氏家风,崇尚朴学,不尚空谈,又极为推崇颜李之学,注重道德践履。颜习斋对空洞无益、聊以自娱的“诗文书画”,斥之为“国家四蠹”。此语亦如警钟时时鸣响于黄宾虹耳边,惕励他要学文,先作人;要习画,先敦品。文艺如于世道人心无所补救,习它作甚?而思有所补救世道人心,则首先要做真豪杰;既令事有不成,世有不合,退而寄情书画,豪杰之志仍可化为鹬光异彩,照耀人心。可以说,黄宾虹30岁立志诀别科举而参与维新,一直到参加同盟会和辛亥革命,是其人格倾向的必然选择。此一人格倾向贯穿于黄宾虹的一生,也自然贯穿于他的画学思想。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认为,辛亥革命后黄宾虹急流勇退而笃志艺文,专心绘事,一是他并没有看到革命带来理想社会,反而世氛日嚣;二是他觉得社会革命并没有解决文化危机,而他的观点是“治世以文”,人心之沉沦,亟须精神文明来拯救。他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时际颠危、贤才隐遁之时,同时也是造就艺术大家的时代:“艺术特出之人材,尤多造就于世运颠连之际。……今之学者,虽际时艰,宜加奋发。”“所愿诸同志,坚持雅操,抱道自高,慎勿以一时之弃取,萌其懈怠而堕厥功。士君子砥砺姱修,正可于错节盘根之下,因受磨砻而成大器。为国之光,其有豸乎!”

正是以这样的志气,黄宾虹困居沦陷的北平期间,不仅坚守了一个爱国画家的民族气节,而且砥砺姱修,十年面壁,终于“磨砻而成是器”,实现了他绘画上的伟大飞跃。


伏居燕市  成蛾化蝶

1937年,黄宾虹74岁,应邀赴北 平鉴定故宫书画,并兼任国画研究院导师及北平艺专教授。不想遇七七事变,全家陷北平,不得南归。于是“伏居燕市,谢绝应酬,惟于故纸堆中,与蠧鱼争生活,书籍、金石、字画,竞日不释手” 就像梅兰芳蓄须明志一样,黄宾虹自此题款皆不再用宾虹名,而皆署予向,直至l945年日本投降。予向之名本是他青年时常崇敬恽向(香山)而起的,后很少用。伏居北平,所住石驸马胡同后宅7号,画桌正好挤在北窗下,面对当街一堵墙,大有向壁而造、面壁十年的感觉。予向之名,在此又获一层新意,表达了黄宾虹卧薪尝胆、面壁苦参的决心。在歙县潭渡村老家,他本有一间画室,名“竹北簃”,现在他把自己在北平的画室起名“竹北移”,既寓怀念乡邦之意,又暗示竹虽北移,其节不改。在北平,黄宾虹又别号“蝶居士”,有深意在焉。黄宾虹在《画学之大旨》中曾说:“庄子云:‘栩栩然之蝶’。蝶之为蚁,继而化蛹,终而成蛾飞去,凡三时期。学画者师今人不若师古人,师古人不若师造化。师今人者,食叶之时代;师古人者,化蛹之时代;师造化者,由三眠三起,成蛾飞去之时代也。”由此可见,困居北平,固然失去许多自由,黄宾虹却准备着完成自己绘画生命的第三时代—成蛾化蝶飞去。的确,他离开上海举家迁居北平是作了长远打算的。他带来了历年游历的写生稿万余幅,其中包括最重要的蜀游速写千余幅,准备“面壁十年,全力专攻绘画”。按现存画迹和著作来看,伏居北平的11年(1937~1948年),正是他著作最丰、作画最多的时期,也是他的绘画走向浑厚华滋、蔚成大家的时期,他的确成蛾化蝶,飞进了一个艺术的自由王国。尽管他的心经常在流血,他的生活清贫而艰难。

沦陷不仅仅表明领土被占。对于个人,它意味着在他律和自律的双重束缚下而不得不选择的心狱状态。在这种不断被诘之以“是苟活还是烈死”的生存窘境中,相对失去自由的身狱还是容易习惯的,而在被迫条件下自觉选择的心狱却时刻啮心如锯,它没有外伤的鲜血淋漓或白骨森森,那样反而痛快;它只有内伤,只有瘀血,只有积郁而成的病灶和癌变。人必须在一种装出来的平静状态下把自己的心锁起来,面对威胁,面对利诱,甚至面对友情而无动于衷,麻木不仁。所有的抗辩都只能发生在心底,真实的话语只独白在无声的深处。本来可以活得轰轰烈烈,而不得不选择道隐无名;本来可以嘻笑怒骂,而不得不忍气吞声;本来可以平常待人,而不得不特立矫行……。一切在正常状态下顺其自然而行的事,在沦陷状态下都须思前想后,步步设防。在正常状态下,为与不为本是自由,在沦陷状态下,不仅为的自由丧失,即使不为,也得虚与委蛇,精心推托。人心活得很累!抱着希望而绝望地活着,为了活着而锁心如狱—这就是人的沦陷状态。

由此我们可以理解黄宾虹在北平沦陷区的八年心狱。那绝不是“清贫”二字可以概括的。

1939年,日本著名老画家中村不折和桥本关雪,委托画家荒木石亩来北平看望黄宾虹。荒木在西单同合居设宴招待北平画界同行。黄宾虹请学生石谷风转告荒木,虽与中村、桥本和荒木有20 多年书信往来之谊,但眼下中日交战,私人交情再好,也没有国家民族的事体大,宴会我不去,也不想见他。荒木听后,还是执意要见,石谷风只好回黄宾虹。黄宾虹无奈,特地写一张告示贴于门前:“黄宾虹因头疼病复发,遵医生所嘱需静养,概不会客,请予见谅。”第二天,荒木一身汉服来到黄宅求见,石谷风立于门前挡驾,手指告示示之。荒木见此,知黄宾虹志不可夺,心中感佩,向门内鞠躬而退。他请石谷风转交中村不折信函一封,邀请黄宾虹赴日举办画展,黄宾虹一笑置之。

1941年,北平文物研究会推举黄宾虹为美术馆馆长,婉辞不就。

1943年,北平艺专“辅佐官”伊京、黑田委托学校二位先生出面,为黄宾虹举办画展和80岁祝寿仪式,均被婉言谢绝。

在沦陷期间,他潜心研究有民族气节的遗民画家,孤独的心同他们一起共振。他深有感触地说:元代四家和明清之际四僧诸遗民画家,都是在“天崩地解”的社会大动荡时期所产生的。画家一生坎坷,玉成其艺,往往是民族悲剧的体现。

沦陷时期的北平画坛,倒是一点儿也不寂寞。公园画展,竟相斗胜,满堂红条,煞是热闹。春节厂甸,画棚相连,伪造劣品,泛滥一时。衮衮诸公,各立门户,广收门徒,党同伐异。混不知今世何世,昏天黑地混乾坤。这也是沦陷状态之一种,是放弃操守之后的苟活。这种软体动物的竞生技能,很多中国人极为擅长。但黄宾虹不能。于是他加倍的孤独,加倍的贫困。善意者劝他多画青绿山水,易售又扬名,他不为所动。同情者邀他办画展,怕他寂寂无名,他婉言谢绝。他不收门徒,不画商品画,执着地在浑厚华滋、黑密厚重的画风上探索。北平画坛的保守出乎黄宾虹意料。浅薄之辈常常嗤笑他的画为“黑墨一团的穷山水”。他不以为忤,反而对学生说:“我用积墨,意在墨中求层次,表现山川浑然之气,有人既以为墨黑一团。非人家不解,恐我的功力未到之故。积墨作画,实画道中的一个难关。”“墨法中的宿墨和渍墨是前人没有做到的一个难关,我正在下功夫去突破,要在不断变化中求其法备。因此,我的画三十年后才能为艺林所重。”当然,这种谦虚美德,只是面对旁人对其技法进行指责时才这样;而在总的艺术追求上,黄宾虹是极有原则且极自信的。以他思想的深邃,他知道“知希为贵”的至理;以他人品的端悫,他坚信“画以人重,艺由道崇”乃千古不磨之通则。他在画上题道:“古画宝贵,流传至今,以董、巨、二米为正宗,纯全内美,是作者品节、学问、胸襟、境遇,包涵甚广。如恽香山题画云:‘画须令寻常人痛骂,方是好画。’陈老莲每年终,展览平日所积画,邀人传观,若有人赞一好者,必即时裂去,以为人所共见之好,当非极品。此宋玉‘曲高和寡’,老子‘知希为贵’之意。”⑧对艺术的寂寞之道,黄宾虹已悟得很透:“古来画者,多重人品学问,不汲汲于名利;进德修业,明其道不计其功。虽其生平身安淡泊,寂寂无闻,遁世不见知而不悔。旷代之人,得瞻遗迹,望风怀想,景仰高山,往往改移俗化,不难而几于至道。”


长归湖山

1948年,85岁的黄宾虹终于离开 他认为“专制压迫之久,思想迟钝”的故都北平南返。在上海,在杭州,他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,并应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之邀,担任教授,入居栖霞岭19号。在杭州美术界举行的欢迎茶会上,黄宾虹即席作题为《国画之民学》的讲演,把他毕生对艺术的思考,上升至专制与民主、君学与民学的理论层次,强调绘画的本质属于发挥个性、重在精神自由发展的“民学”,它不应该为专制和“君学”服务,也不应该以君学的整齐一律和表面的华美来要求绘画。中国绘画所要继承和发扬的,是民学的民族性,而不是君学的封建性。在耄耋之年,他终于将青壮年的反封建的革命实践同他的艺术理想通道为一,使他的一生“一以贯之”。

1953年,90岁的黄宾虹被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局授予“中国人民优秀的画家”荣誉称号。继被聘为中央民族美术研究所所长,因病未赴。仍坚持到美院讲学,并撰写对中国美术史和自己的绘画思想具有总结意义的长诗《画学篇》。

1955年3月25日凌晨3时30分,黄宾虹因胃癌不治逝世于杭州。弥留之际,呻吟中断续吟出:“何物羡人,二月杏花八月桂;有谁催我,三更灯火五更鸡。”

黄宾虹以非同寻常的道德毅力实现了父母的期望,实实在在地度过了他92 岁漫长的一生。


海上著名金石学家

黄宾虹是以画家闻名于世的。实际上他更愿意人们把他看作学人。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贯通六艺,文武兼备,进可以文治国,退可以艺修身,志道据德,依仁游艺的君子,也就是他心目中的学人。        

7岁时,黄宾虹开始读《说文解字》。对汉字,他有一种特殊的颖悟力,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。他的一生同汉字渊源最深。11岁开始读族祖黄白山的《字诂》,并开始习篆刻,临邓石如篆印十余方。文字学的爱好培养了他对金石学的兴趣;金石学又使他对书法的认识和练习进入刚柔相济的境界;它们又共同奠定了黄宾虹绘画崇尚“内美”的士人情调。清末,黄宾虹即以治印名闻江南,其小传收入叶铭《广印人传》。他的画作上常钤的白文“虹庐”、“黄质宾虹”二印,笔意高超,刀法严谨,在不及方寸的印文中表现出深厚精醇的铁笔绝艺。其朱文“冰上飞鸿馆”、“黄山山中人”二印,配字工稳古拙,线条遒韧清刚。对清末出现的废弃中国文字的时议,黄宾虹力争疾辩,并由此而笃志保存中国文艺。1908年,黄宾虹以著名金石学家的身份赴上海参与编辑《国学丛书》、《国粹学报》、《神州国光集》、《美术丛书》。他的篆刻是最早得到世人承认的,海宁王国维尤其推重。时金石学的兴趣,结果使他对中国绘画史的观察建立在一个新的立足点上,也使他对中国画的变革信心有了牢固的基础。到20世纪20年代初期,黄宾虹收集到的古玺印已达2000余钮。他先后发表的金石学的文章和著作有《叙印谱》、《篆刻新论》、《增辑古印一隅缘起》、《古印谱谈》、《古玺用于陶器之文字》、《陶玺合证》、《古印概论》、《周秦印谈》、《龙凤印谈》、《古印文字证》等等,由于黄宾虹在古印的收藏和印学的研究上太有名气而被贼惦记,以至于1922年在上海发生了邻居失火而黄宅失印的怪事。


内力内美的书法

黄宾虹10岁在金华,向倪谦甫叩问 画法,不答。坚请,乃曰:“当如作字法,笔笔宜分明,方不致为画匠也。”这话成为黄宾虹谨记不忘的金科玉律。黄宾虹确信,书画同源,“画之道在书法中”。“欲明画法,先究书法。”他的书法学问极深,直追古玺文字,古匋文字,以至古籀秦篆,晋唐楷法,于各类书体无不深究其递变之迹,演化之态,从而深悟积点成线、一波三折的“太极笔法”,并积其平生所得,总为“平留圆重变”五笔系统。他的金文,时人评之为“真能得其神理者,舍先生外,更无他人;不惟并世所无,近数百年亦无有也”。王伯敏先生说:“他的一勾一勒,皆圆笔中锋,所画浑朴沉稳,无不得力于金文。”又说:“黄宾翁篆书,往往于走笔之时,出力又不出力,故能松动吐气;当在波磔巧变之时,毫端忽作警蛇游动态,故于转折遒劲处多有生趣。”黄宾虹青少年时期,在当时碑风影响之下,揣摹过很多不同风格的魏碑,且对帖学也非常用心。中年时期几乎每天抄书临池,狠攻行草。到40岁左右,其行草书已基本形成了自己的格局,笔意凝炼典雅。他那些信手写来的诗稿、文稿和信札,形若草草,都成佳构。当日也许不以为意,今日却成最富艺术意趣的书法妙品。黄宾虹对自己的书法造诣是很自信的。他曾对学生石谷风说:“我的书法胜于绘画。”他自己认为以书法入于画法,又以金石入于书法,已熔金石书画为一炉。墨一先生评黄宾虹的书法“确实是以神使气,全由自然中生出真力,果然是无功之功,无为而无不为”的内力内美之作,“其中最出色者,可谓一片化境,直可与天工比美,确是千古之绝唱”。


文献学与美术史的杰出贡献

作为学人,黄宾虹在文献学,尤 其是在中国绘画史的文献学上不仅有筚缕之功,而且业绩卓著。1962年在一次画史讨论会上,俞剑华说:“黄宾虹是绘画界的老前辈,也是绘画史这门学科研究的老前辈。”

l909年,黄宾虹在《国粹学报》发表《梅花古衲传》,根据世不经见的《青岩集》中几篇有关新安画派大师弘仁的文章而写成。对这位他最崇敬的乡邦高僧画家,他用了数十年时间孜孜不倦地研究,最终写成《渐江大师事迹佚闻》,是中国第一部全面介绍弘仁生平及其艺术成就的著作。汪世清先生认为,《渐江大师事迹佚闻》开创了按历史人物整理文献资料的一种新的形式。1925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古画微》,是一本简明中国绘画史。该书出版之时,中国绘画史的著作,除陈衡恪的《中国绘画史》早三年出版外,其余如余绍宋的《中国画学源流概观》、潘天寿的《中国绘画史》、郑午昌的《中国画学全史》、傅抱石的《中国绘画变迁史纲)等都还未问世。《古画微》虽篇幅不长,但处处从文人画的角度去阐述中国画的发展,着重谈士大夫在绘画上的作用,对中国绘画的文化属性揭示得相当充分,可以说是一部精当的文人画史。垢道人程邃是明末清初一位著名的书画家、篆刻家和诗人,到了近代,知道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少。1943年《中和月刊》第四卷的第三期和第四期发表了黄宾虹所撰《垢道人佚事》及辑录之《垢道人遗著》。自程邃逝世二百多年以来,这还是第一次对有关他的文献资料进行广泛搜集和深入研究。1942年,黄宾虹协助弟子陆元同辑成《释石谿事迹汇编》并亲撰《叙言》。在这篇《叙言》中,他将清初三高僧渐江、石谿、石涛进行了对比:“渐江画由唐宋筑基,取神倪黄,意多简逸;石谿从元人入手,力追北宋,气尚遒炼。途径略异,而面目不同;其廉顽立懦,足以矫励时趋,初无二致。”“清湘雅近石谿,亦师玄宰,过于放纵,而神气高古,似逊石谿。”当时石涛之名如日中天,黄宾虹也不是不喜欢他,但从自己一贯的美学思想出发,他只能作此评价。这反映了黄宾虹坚持独立治学,决不人云亦云、曲阿时好的学人风范。黄宾虹其他有关美术史的著作,还有《论上古三代图画之本原》、《中国画史馨香录》、《鉴古名画论略》、《黄山画苑论略》、《近数十年画者评》、《中国山水画今昔之变迁》、《画学南北宗之辨析》、《庚辰降生之书画家》、《中国画学史大纲》、《江南系之黄山派》、《画学变迁》等等。


“不可仅以画史目之”

黄宾虹一生的最高成就是绘画,有人说他把“诗书印”、“文史哲”的修养全都融会进了他的绘画。这一评价是充实的。他以豪杰之气、学人之志、史家之眼、哲人之思、文人之慧、书家之笔,还有寿者之时,象求道那样循序渐进地完成着他的艺术使命。他以吃透整个传统的雄厚底蕴来回应欧风东渐的挑战,以“开门迎客”的心态,为中西绘画的结合找到了一个颇富学理的切点,从而极富自信地重建起中国画的主体地位。与此相应,他的绘画步入一个历史的制高点,就其所达到的境界而言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

黄宾虹经常说到他所崇仰的节义名公,虽然以画名世,却“有不可仅以画史目之者”,黄宾虹的一生,虽然最后以画家画上句号,但我们在阅读他那数以万计的书画作品时,也一定不可“仅以画史目之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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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宾虹篆书钧天大夏七言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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