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船专访丨罗西北之女罗渝:爸爸最看重的是工作的权利

2024-01-24

2023年金秋,红船编辑部采访了罗亦农烈士的孙女罗渝。请她讲述了自己父亲罗西北,母亲赵仕杰的爱情经历和家国情怀。



▲罗西北之女罗渝

妻子为丈夫写传记

2001年,赵仕杰凭着自己的记忆,以罗西北“烈士遗孤”的身份为背景,实事求是地讲述了丈夫对水电事业的追求。她给这本书命名为《我嫁了个烈士遗孤》,让读者通过水电专家罗西北的家庭生活,侧面了解到新中国水电建设跌宕起伏的艰辛历程。



▲罗西北夫人赵仕杰

新中国负责水电建设的老领导,率先提出“水主火辅”的李锐为这本书作叙称:“妻子为丈夫写传记,有无先例我不知道。现在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传记,是我见到的第一本。”李锐不仅肯定了这本书的价值,也肯定了罗西北、赵仕杰近半个世纪的爱情。

北宋著名文学家黄庭坚,在其《书幽芳亭记》开篇说:“士之才德盖一国,则曰国士;女之色盖一国,则曰国色;兰之香盖一国,则曰国香。”撇开罗西北“烈士遗孤”的身份不谈,单从他对新中国水电事业的贡献,称其为“国士”是一点也不夸大的。

他的品行宛如兰花一样,注定与山水峡谷有缘,足迹与大江大河相伴。工作起来忘我忘家,餐风露宿、翻山越岭如家常便饭。这种“不为无人而不芳”的精神着实令人感佩,如果放到今天这样一个时代,恐怕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。

赵仕杰是20世纪50年代北京大学的高材生,专业是政治经济学。她性格豁达、品貌端正,思想先进;文哲功底深厚,能言善辩且情理通达。罗渝用四个字形容妈妈的健谈——铁嘴钢牙。

赵仕杰在北大时,同班女友都有了男伴,而她还是孑身一人。在中国能考上北大的男孩还不优秀吗,可是她就是看不上。也有外国小伙子站出来追求她,她又感到蓝眼睛太深邃,自己看不透他们的心。直到热情豪放、朝气蓬勃的罗西北出现在她的面前,这一切都发生了转变。

我希望你爱我这个人

1954年,在一次集会聚餐的时候,罗西北坐在赵仕杰的身边。餐桌上摆着切好的大块的黄瓜、西红柿和面包。罗渝说:“我妈妈是西北人,吃惯了大饼、馒头,吃面包感觉粗粗散散的难以下咽。但已经拿起来了不好意思放下。正在她左右为难时,有一只大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面包。”赵仕杰扭头看他的时候,罗西北若无其事地对着她笑了笑,很自然地吃了那块面包,好像那面包原本就是他的一样。赵仕杰为此心存感激,她觉得这个男人很细心。

彼此交往过程中,赵仕杰一点也不知道对方的家庭背景,罗西北也从不谈自己的身世。这一年中秋节聚会,同室的女友对赵仕杰说:“你找的这个对象真不错,还是个烈士子弟。”

罗渝说:妈妈这才知道爸爸是罗亦农烈士的儿子,她很震惊,也很生气。“这么大的事情西北都不告诉我,是不是没有把我当回事?”一气之下决定返回学校,爸爸追出来解释说:“我希望你爱我这个人,而不是因为我的家庭。”妈妈觉得他特别诚恳。

随着情感递进,赵仕杰越发感到罗西北诚实,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。罗西北如兰,赵仕杰如蕙,移栽到一起,让“兰蕙丛生,莳以砂石则茂,沃以汤茗则芳”有了一番新意。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,贫困没能拆散他们的爱情,苦难如茶水蚀根,促使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。如不是蕙具有兰的本性,又怎能耐得住茶水的侵蚀!

除非我和他分道扬镳

在刘家峡的艰苦环境中,一家人相互支撑拼尽全力地活着。1964年罗西北遭康生诬陷被隔离,这让本就艰辛的家庭雪上加霜。红卫队员逼着赵仕杰与罗西北划清界线,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。刘家峡寒冷的冬季来临,在一片“打倒罗西北”的口号声里,仅有的一点煤炭被哄抢一空。赵仕杰只能带着两个孱弱的女儿,顶风冒雪到八公里以外的农场里拉劈柴取暖。



▲罗西北与夫人赵仕杰

赵仕杰的可贵在于她牺牲了自己的事业,一心支持罗西北搞水电。以她的才学想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有所成就绝非难事。选择罗西北就注定与寂寞相伴,随着大江大河流转,让一个满腹经纶、个性鲜明的女性做出牺牲事业的决定,这样的决心该有多难!罗渝说妈妈心里也为此挣扎过,说“人不与命争,我认定今生会随着罗西北而调动,除非我和他分道扬镳。”兰借助蕙的花朵繁盛,蕙借助兰的香气浓郁,其香美足以令世人沉醉,罗西北与赵仕杰的爱情也足以感动天下人。

自古至今,人们都为兰花“雪霜凌厉而见杀,来岁不改其性也”的君子品质所感动。罗渝说:我妈妈在书里这样评价爸爸,说“他这一生,像其父辈(罗亦农)一样,在学有所长的领域中忘我地努力着。是非成就他并不在意,他只在意今天能干些什么,明天还能干些什么,他的一切都是为了水利水电事业的发展。”

监狱的犯人都比他待遇好

1970年,“一打三反”运动越来越厉害,罗西北只能低下头来“含章以时发”,期待有机会重新参加工作。但事态远比他和妻子想的要严重得多。8月的一个早上,罗西北刚打扫完男厕所,正准备吃早饭的时候,灌浆队值班人责问他:“你为什么不打扫女厕所?”罗西北解释说:“分工时不归我打扫。”对方很不耐烦吼道:“叫你打扫,你就去打扫!”打扫完女厕所刚坐下,那人又站在面前斥问他:“你为什么不撒石灰粉?”罗西北反问:“这项任务你不是已经分给某某人了吗?”

罗渝哽咽着说:那人举起钢丝鞭就打,我爸爸很生气,说你再打我就还手了。对方恼羞成怒说我就打你,一边打还一边骂。我爸爸实在是忍无可忍了,举起铁锹照着那人头上就砍,那人把头一偏,铁锹落在耳朵上,顿时血流如注,扯着脖子大喊“反革命翻天了”。几个人上来强迫我爸爸跪下,把他按倒几次都挣扎着起来了,最后被五花大绑送到了局保卫处。一个保卫干部拿起皮带照着我爸爸头上就打,爸爸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反抗,血顺着头往下流。打人的保卫干部惊恐不安,一边安排人到医院找大夫来给爸爸缝针,一边到县武装部叫人,要把我爸爸带走蹲班房。



▲罗西北与女儿罗渝(左一)、罗蓉在一起

县武装部问罗西北为什么打人?罗西北回答反击自卫。问他还有什么要求?罗西北说:“抓我去蹲监狱,我能活着出来。”县武装部的人听后直摇头,对着打人的保卫干部说:“我们监狱的犯人都比他待遇好,你们怎么能这样虐待人呢?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他是总工程师不能做电疗

被罗西北砍伤的那个二流子,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被送到了小川的职工医院。接诊的是黄院长,已经有群众把实际情况给他汇报了。黄院长故意问:“怎么受的伤?”那人回答说:“反革命打人!”黄院长说:“是你先动的手吧!兔子急了还咬人呢。耳朵缝几针过几天回来换药。”那人说:“我是工伤应当住院!”黄院长不冷不热地说:“你这算什么工伤,伤了耳朵住什么院?”此后,工地上值班打人的情况就收敛多了。但没过多久,罗西北精神失常了。在一次写检查的时候,他在信纸上没有写最高指示,写了“罗西北万岁”!

赵仕杰在刘家峡的红柳台见到久别的丈夫时,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。罗西北蓬头垢面,身体骨瘦如柴,有人说他已经很多天都不吃饭了。即便如此仍有人坚持说他是装疯,请来医生用各种方法鉴定,确认是他是真的精神失常,这才同意让他住院治疗,有人建议对他使用电疗。



▲罗西北与夫人赵仕杰

罗渝说:好在爸爸遇到了王允中医生,坚决不同意使用电疗。王大夫公开表态,说“他是总工程师,一旦做电疗脑子就会受到损伤,以后就再也不能从事脑力劳动了”,“做电疗必须有工程局革委会领导批准签字才行”。

1971年国庆节后,罗西北基本康复,出院时专案组没敢让他再回“牛棚”,让他回家观察病情,赵仕杰每天向专案组人员汇报情况。罗西北回到家里吃的第一顿饭让赵仕杰和孩子们终身难忘。

罗渝说:“我们围坐一张方桌,爸爸的手在发抖。他说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吃饭了,妈妈说吃饭不都是这样吗?爸爸感慨地说,我一个人端着一盆饭菜,坐在砖头上,说不定正吃着就有人叫你去挖臭水沟,打扫厕所……”

他太热爱水电事业了

黄庭坚在《书幽芳亭记》的结尾说:“山林之士,往而不反者耶!”但晚年的罗西北没有因为自己遭遇太多磨难而选择隐退山林,古稀之年的他依然奔走各地,为国家水电事业献计献策。

很难相信有如此成就的罗西北五次遴选院士都没有成功,这让同行翘楚都为之深表遗憾。但罗西北说:“是不是院士,对我来说已没有多大意思。”



▲罗西北

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,只要水电建设还需要罗西北,他仍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。罗渝感慨地说:“我特别敬佩爸爸,妈妈说他最看重的是工作的权利,一辈子争取的就是能为水电多尽一份力量,这个权利他已经有了。”

2005年,79岁的罗西北去世,这一年赵仕杰74岁。有人劝她再找个老伴,赵仕杰说:除非有人能给我复制一个罗西北......

撰文:王向明

视觉:王学民

统筹:李秀平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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