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今松: 砚边杂感

2023-09-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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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家要注重理想、志气、情操、胆略的培养,这是富才之道。

心有灵犀一点通,人身上是各有灵犀的。但如果被庸俗、猥琐的思想感情所束缚,通灵宝玉也就不灵了。炼情就是才。

生活,不仅是创作的源泉,而且蕴藏有丰富的才能信息。我们要在积累生活素材时,努力储蓄艺术才能信息。

生活所给予你的是创作的软件,而不是生活本来的硬件模式,或者说主要不在于生活的表面形态,而在于生活融进你心蒂的养分。所以,要想在艺术作品中把握更加生动、更加有内涵的美,就一定要始终珍惜哺育自己的故土情。把当代人的审美意识与浓郁的乡土气息协调在一起,把最古老的与最现代的统一起来,是许多世界级大师们从实践中取得的成功经验。

一次去鄂北深入生活,回程去程均路经襄樊。地区文化部门的领导很热情,两次都招待我们看地方戏——曲剧。去时看后淡然,而在南河、丹江水库工地与当地民工朝夕相处数月后,回程再看,感受迥然不同了,浓浓的乡音,别有韵致,音调高亢,倍觉亲切,甚至当时还学着哼会了几句。这种对同一事物的不同审美感受,使我领悟到一点:一定的艺术根植于一定的土壤,一个地方的人民培育了一个地方的剧种。所以,“艺术是生活的反映,人民是艺术的母亲”这两句话是真有道理的。无本之木不可常青,无源之水必会枯竭。千古一理:根深才能叶茂。

一花一世界。在现实世界,花鸟虽小,却与四时更迭相连;在精神世界,花开花谢,又与人们的万种情思相牵。所以,搞花鸟画创作,一要生活的移入,二要感情的移出。画一朵花,就是画一个世界,一个装得下画家奔驰的思想感情的世界。

画艺源于生活。我们认识生活的过程是从具象到抽象,从个别到一般,然而进行艺术创造的过程,能够画出意想不到的作品的过程,则往往是从抽象到具象,从一般到个别。如创造一个新生命,他在母体中,开始是一个团团,是抽象而不是具象的,逐渐地才长出一个生命所应具有的一切器官,十月怀胎,来到人间,是一个具象的生命了。一个有血有肉的艺术生命的诞生,也理应是这样一个过程。

《四溟诗话》谓:“诗有可解,不可解,不必解,若水月镜花,勿泥其迹可也。”其实,画理亦然,“三解”之创作理论同样适合于指导中国画创作实践。各人的风格和各个地域的中国画,无非是有的“可解”,有的“不可解”,有的“不必解”;或说是“具象”、“抽象”、“意象”。谁能把握住这三者的统一关系并用笔墨表现出来,那就是创新、发展、新风格、新传统。

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。艺贵乎新。

观念上的破旧立新也是很重要的:一破“折枝为上”的花鸟画创作观念,把花鸟世界置于整个大千世界之中,而不是把一枝一叶孤立于大千世界之外;二是破“水墨为上”的传统技法观念,把源于现实生活的五光十色集中提炼后,置于花鸟画中,使之“墨中有色,色中有墨,交相辉映”;三是破“自然结构为上”的造型观念,吸取彩陶文化、青铜文化中的打散构成的手法,创造新的笔墨形态、水墨新天地。正确的认识指导成功的艺术实践,这仍然是真理。坚持这一真理的画人,都会有所成就的。

从读画中发现,画家或别人记录整理的画语录,虽然可贵,但藏在画中的“无字画语录”,则更有启迪性。如黄宾虹先生的画“满纸皆点”,李可染先生的画“满纸皆染”,虽不见有文字记载,但明明刻在画中。这一读画心得使人意识到,勾、皴、点、染不仅是山水画的基本造型手段,而且各自具有相对的审美价值。

在读小说时,常常读了几十页,还只是描写主人翁一个早上的某一情节。有时几行字,又跨越了几个月、几年,甚至几十年的风风雨雨,这是艺术的密度问题。作为造型艺术的绘画,也同样存在一个审美节奏;每幅画的视觉密度最好不要相同,要拉开空间距离,特别在办个展时要注意这样一个审美的疏密度问题。

《红楼梦》第三十五回,有一段宝玉与莺儿谈配色的对话,说的是莺儿给宝玉的汗巾结络子。莺儿问道:“汗巾子是什么颜色?”宝玉道:“大红的。”莺儿道:“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;或是石青的,才压得住颜色。”宝玉道:“松花配什么?”莺儿道;“松花配桃红。”宝玉道:“这才姣艳,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。”莺儿道:“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。”

这莺儿虽然是个丫头,倒是很懂得一些色彩道理的,在绘画中,特别是中国画,要注重“压得住”这个色彩学的道理。20世纪80年代末,我随中国美术家代表团赴西非访问,在加纳、多哥等城市、乡村看到妇女多穿着色彩跳动的花色服饰,与她们那黑得透亮的肤色相搭配,显得非常夺目、好看。“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。”(马克思语)而中国使馆的一些女同胞,穿同样的衣料,做同样的款式,穿在身上,却黯然失色,漂亮的姑娘也穿得不漂亮了。原因何在,肤色不同也。这使我们想起祖先发明水墨画的审美道理——墨能压得住色,并能抬得起各种颜色。画中国画,应注重用墨之道。

方薰云:“六法者作画之矩,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。”其实推六法为一法,即“骨法用笔”之法就行了。并用钱钟书的标识:“骨法,用笔是也。”“用笔”二字为要,毕加索说:“假如我生长在中国,我一定不是画家,而是书家,我会写出我的画。”这又将“用笔”二字约为一个“写”字了。骨法之道在用笔,用笔之道在写。中国画是写出来的,写出来的是中国画。

笔墨,是中国画自身的有机组成部分,是不能像一位友人给我来信时说的“让笔墨见鬼去吧”。把笔墨丢掉了,也就等于把中国画丢掉了。任何艺术样式都有各自的艺术载体。如油画的油画笔、调色刀及油质色彩,中国画的宣纸、毛笔、墨与水质色彩等等。如果不同画种,离开各自不同的物质条件,何以存在呢?所以,笔墨不能“见鬼去”。载体均有相对的审美价值,油画笔与中国毛笔的审美味道各不一样,油画笔触的凝重,毛笔的韵律,各有其不同之美感界定,是不能互相代替的。承认艺术载体的相对审美地位,但不能夸大它的美的绝对性,它们只能是与一定的视觉形象和谐一致时,才显现出自身的美的力量,否则,搞“笔墨至上”主义,笔墨也就真的等于“零”了。

中国画如何创新、发展,是“艺术当随时代”的问题。任何时代的任何一位中国画画家,都会面对这个课题,只要是一个执著水墨画艺而又是一个希望有所作为的人。而如何创新、发展,则是莫衷一是,实则也只能见仁见智,不能要求整齐划一。我个人的体会与认识是:近处着眼,学习、借鉴师长一辈的成功之道。黄宾虹与林风眠是当代中国画坛卓有创新成就的艺术大师,他们创作的现代中国画,具有前无古人的鲜明的时代特征和个人风格。而他们又是那样的不同。或许可以用这样两句话来体认他们的成功之道:黄宾虹在“古为今用”上做出一篇大文章;林风眠在“洋为中用”上也做出了一篇大文章,成为中国美术史上的“名篇名著”。黄翁的画,似乎都要从画面上凸现出来。一次看他的精品展时,使人突然感到好似古时之青铜器平面展开于宣纸之上,使你看到了从青铜文化到水墨文化的一脉相承。对林翁的画,有人作了几句打油诗,谓:“借得巴黎艺术魂,织成东方七色锦;虽然洋服穿在身,仍是一颗中国心。

如果同时在“古为今用”和“洋为中用”上做文章,不是也可能做出一篇好文章么!其实,中国画创新、发展的道路是很宽广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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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料来源:中央文史研究馆编《谈艺集》,作者:冯今松(1934-2010),男,籍贯湖北黄陂。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,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院部委员,湖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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